鄉下老家正是茶忙季節。多年以后,我又背上小時候背過的茶籮上山采茶。
父親幾天前就將茶籮拿到河里清洗過,干干凈凈的,只是看著比記憶里的小了許多。問父親:“這是以前我用的茶籮?”父親說沒錯。
上山前,我在家門口的柴禾堆里翻了翻,抽出一根細竹棍捏在手里。嫂子問我拿這個做什么,我說打露水,早晨霧大,山上露水肯定重。
小時候趕早采茶,都是父親走在前面,用竹棍打路邊草葉上的露水。山路窄得很,草有半人深,除了露水,也藏著別的小動物,用竹棍打一打,算是給小動物提個醒,讓它們溜到一邊讓讓道。
有很多年沒有爬過茶山了,想起茶山,腦子里還是小時候的畫面。記得這爿茶山有一面石壁,青硯色,常年水流不斷,石壁兩邊叢生著野水仙,到了茶季,山谷里到處是它們的花朵,一簇簇的白色,清雅出塵。
有一種鳥,不知道是因為喜歡這些野水仙,還是喜歡石壁的水流,常年徘徊此處。當我站在石壁前,仰頭看那迸濺的水花時,會在石壁頂端的綠枝上看見它,擺動尾翼,跳躍如音符。
蹲在石壁下的池潭掬水喝,也會在倒影里看見它,停在對面,黑色的小腦袋,黑色的翅膀,尾翼攏在身后,偶爾展開,似打開一把緋紅扇子。想抬頭看個清楚,哪里尋得著,只聽見野水仙的花叢里傳出的鳥鳴,單音節,尾音上揚,像是在問:“誰、誰、誰……”
小時候不知道它是什么鳥,就自個兒做主,叫它紅尾水仙,后來知道了它的大名,和我取的名字只差一個字——紅尾水鴝??磥砦以谌∶@方面還是有點天賦的,總之不算太離譜。
父親進入老年,茶山便轉給親戚家采摘了。這兩年茶價下跌,忙碌整個茶季也不過掙個本錢,親戚覺得不劃算,又將茶山還回來。嫂子說既然還回來,荒著也可惜,不如我倆采吧,在茶葉興的時候采一天,拿到茶廠去加工,也夠家里一年吃的。我當然贊成。
走進山就看見了那面石壁,石壁上仍然掛著細細的清流。但我再也沒有看見那些仙子一樣的白色花朵,心里空落落的。
野水仙消失了,那被我稱為紅尾水仙的鳥還在嗎?
這么想的時候,就從巖壁上方傳來一陣鳥鳴——“誰、誰、誰”,單音節,尾音上揚,正是紅尾水仙,不,是紅尾水鴝發出的呼喚,一聲聲,在山谷里蕩起清亮的回音。
抬頭,巖壁上垂掛著碧綠菖蒲,像一個人額前的劉海。菖蒲上簇生著小灌木,此時灌木的葉子蓊郁一片,沒有見著與我打招呼的鳥。
你好啊,老朋友,我知道你不是我小時候見過的那只鳥,但你一定是它的后代,謝謝你還在這守著,讓我多年后回到這兒還能聽見你。
紅尾水鴝用它的脆鳴迎接我,行到半山腰才跟我告別,這里已不是它的領域,它的領域在山谷的低處,在河流與溪畔。
上山的路還是很窄,又滑,陡峭處容不下一只腳,只能用腳尖踏著。我家的茶山在山頂,小時候覺得很高,其實沒走多久也就到了。
在茶山聽到的鳥還有銀喉長尾山雀和四聲杜鵑。
銀喉長尾山雀的叫聲就在頭頂,“滋滋滋、滋滋滋”,整個上午都在叫著,聲音響亮,縈繞在頭頂,猶如不停地盤問:“怎么回事,想干什么?”
突然有人出現在它們的領地里,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。
四聲杜鵑是下午三點半聽到的,聲音有些遲緩,像一個初來乍到的人,因陌生感而顯得有些怯弱,不敢大聲說話。
這是今年第一次聽到四聲杜鵑,盡管沒有看見,還是能夠憑借聽覺認出它。我對四聲杜鵑的聲音很熟悉,小時候在這山上采茶,滿耳朵都是它“阿公阿婆、割麥插禾”的催促聲。
鳥鳴是有地域性和季節性的,村里人常以聽鳥來判斷節令,當四聲杜鵑的鳴聲響起在村莊上空,春天就過了大半,是該犁田育秧的時候了。
(項麗敏)